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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途 第59节 (第3/3页)
在家里哭闹一番的事向刘老师赔礼道歉,然后又和妈妈一起去了事先订好的酒店包间与爸爸汇合,向两人承认自己确实“旧病重犯”。 这期间爸爸妈妈一直在吵,就像小时候一样,两人一见面就如被摁下按钮,瞬间从外人眼中知书达理的体面人变成两个火药桶。两名优秀语文教师吵起架来并不比其他夫妻更有文采,最经典的招数仍是指责对方不会教育孩子。 秋辞如犯罪证物一般,以“失败品”的身份站在一旁听他们互相指责:“都是因为你,秋辞才变成这样!” 他恍惚觉得爸爸妈妈的相见导致时间倒流,使他又回到那个已经没有了的小家。 他又抽离了,以旁观者的视角看着曾经的一家三口,终于想明白,原来那个家回不去便回不去罢。 他没打招呼就离开了,像戏演一半突然罢演的配角。两个主角甚至没有立刻发现他离开了。 秋辞慢慢往楼下走,思维掉到红绿灯坏了的十字路口中央,回忆四面八方地涌过来,在他身上发生连环大碰撞。 他走到酒店大厅,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席扉没想到他是走消防通道下来的,所以是面朝着电梯的方向。秋辞看见他的背影,心里瞬间安定下来,眼眶也不禁有些发酸。 他朝席扉走过去,还有几米远时,席扉就转过头,同时露出预想被验证的那种笑容。 秋辞也笑了,问他:“你能听出是我吗?” 席扉后知后觉地挑了下眉,这才明白自己刚才为何会转头,又为何会高兴。 于是秋辞给他讲自己小时候也能听出爸爸妈妈的声音。 “我总是一个人待在家里,自己写字、画画、看书,有时候也用录音机听故事、听音乐。但是不管干什么,我总会留一部分听力给门外,每次只要门外有一点儿动静,我就会停下来,竖起耳朵听。我们家当时住二楼,我能从单元门响起的那一瞬就判断出是不是爸爸妈妈,还有上楼的脚步声、拿钥匙的声音、开门的声音,我都能听出来。爸爸妈妈的脚步声和别人是不一样的,他们两人的钥匙声和开门声也是不一样的。” “我小时候一直以为这是五六岁时候的记忆,后来出国前我整理自己的东西,发现一盘磁带,是我自己录的……我对录这盘磁带有印象,我自己把一盘已经用过很多次的磁带放进收音机、洗掉之前录过的内容,再摁下录音键,自己给自己唱《世上只有妈妈好》,唱到一半,我高兴地大喊一声‘妈妈’,然后是妈妈的声音,问我在干什么,我特别高兴地对她说,我在唱歌,《世上只有妈妈好》,录下来了,想让她也听一听。” “这些声音都录进那盘磁带里了。我一直一直都以为这是我五六岁的时候发生的一件事,因为我记得那么清楚。但是那天我看到磁带盒上写着——秋辞唱《世上只有妈妈好》,还有一个日期,是我两岁的时候。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好可怜啊。一件我常常拿出来回忆的美好的事,竟然是发生在我两岁的时候,一下子就变成可怜。” “我一直为自己记事早沾沾自喜,以为是自己聪明。但是后来我发现很多聪明人并不记得三岁以前的事——包括你,我也问过你,你还记得吗?——我就明白很有可能又是我自己出了问题。” “你以前问我为什么对各种知识都充满好奇心。其实不是好奇心。好奇心是不功利的,而我去了解那些事、去看那些书,是有目的的。因为我总是有很多疑问,却无人可问。” “我去翻书、去学,才知道遗忘也是人类的能力。因为三岁五岁以前的事情不重要,学会技能就可以忘掉了,需要让大脑腾出空间给更重要的事情。那会儿我一下子就明白了,难怪别人不会为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伤神,而我连一两句话都记得一清二楚。果然又是我自己的问题,是我没有遗忘的能力。从那天起我就一直在等自己变老,不只是因为荷尔蒙,也因为记忆力。我希望自己能尽快长到记忆力衰退的年纪,就能把那些事都忘掉。” “刚刚下楼的时候我忽然想明白了,为什么我不愿让你陪我一起见他们。我才发现,原来我知道自己在他们面前是可怜的,我怕被你看见那种没有自尊的样子,太丢脸了。我也怕你跟他们一样,见我容易让步就真当我没有自尊,也那样无所顾虑地对我。但是刚刚我看见你,就明白我又想多了,我觉得你永远都不会那么对我。” 席扉说:“永远都不会。” 酒店大堂里来往的人都在看这两个执着手相对而哭的男人。 “刚才我只看到你一点点的背影,我就认出你了,就像你认出我一样快,就像我小时候认出爸爸妈妈的脚步声那么快。我现在又有了一个新的假设,可能别人不是因为先遗忘了,才有空间放新东西,而是因为有新东西需要放,所以大脑才腾地方。我觉得我以后会有很多很多值得记住的新东西放进记忆区——现在已经有很多了,我记得和你一起开车去郊外兜风、和你一起去菜市场买菜、和你聊天、和你做a,那些在我脑子里待了十几二十年的旧东西已经变得越来越不重要。我觉得不用非得等到变老了,会有那么一天,我能把它们全都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