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体:大 中 小
护眼
关灯
上一页
目录
下一章
第19章 性而上的迷失 (第5/5页)
悲音,含泪回望他们一度深恶痛绝的旧式婚姻,只要有个避风港可去,不管是否虚伪,是否压抑,是否麻木呆滞也顾不得了。从放纵无忌出发,以苟且凑合告终。如果不这样的话,他们也可以在情感日益稀薄的世纪末踽踽独行,越来越多抱怨,越来越习惯在电视机前拉长着脸,昏昏度日。这些孤独的人群,不交际时感到孤独,交际时感到更孤独,性爱对生活的镇痛效应越来越低。是自己的病越来越重呢,还是药质越来越差呢?他们不知道。他们下班后回到独居的公寓,常常感到自己身处巨大监狱里的单人囚室。 最后,同性恋就是对这种孤独一种畸变的安慰。与生理的同性恋不同,文化的同性恋是社会制度和社会风尚的产物——它意味着这个世界爱的盛夏一晃而过,寒冷的冬天已经来临。 六 在性的问题上,女性为什么多有不同于男性的态度?其原因在于神意?在于染色体的特殊配置?或在于别的什么?也许女人并非天然的精神良种。哺育孩子的天职,使她们产生了对家庭、责任心、利他行为的渴求,那么一旦未来的科学使生育转为试管和生物工厂的常规业务之后,女性是否也会断然抛弃爱情这个古老的东西?如果说是社会生存中的弱者状态,使她们自然而然要用爱情来网结自己的安全掩体,那么随着更多女强人夺走社会治权,她们的精神需求是否会逐步减退,并且最终把爱情这个累心的活甩给男人们去干? 多少年来,大多女性隐在历史暗处,大脑并不长于形而上但心灵特别长于性而上。她们远离政坛商界的严酷战场(在这一点上也许该感谢男人),得以悠闲游赏于自己的情感家园。她们被男性目光改造得妩媚之后(在这一点上也许该再感谢男人),一心把美貌托付给美德。她们常常没有干成太多的大事,但她们用眼风、笑靥、唠叨及体态的线条,滋养了什么都能干的男人。她们创立的“爱情”这门学科,常常成为千万英雄真正的造就者,成为道义和智慧的源泉,成为一幕幕历史壮剧的匿名导演。她们做的事很简单,无需政权无需信用卡也无需冲锋枪,她们只需把那些内质恶劣的男人排除在自己的选择目光之外,这种淘汰就会驱动性欲力的转化和升华,驱使整个社会克己节欲和奋发图强,科学和艺术事业得到发展并且多一些情义。她们被男人改造出来以后反过来改造男人自己。她们似乎一直在操作一个极其困难的实验:在诱惑男人的同时又给男人文化去势。诱惑是为了得到对方,去势则是为了永久得到对方——更重要的是,使对方值得自己得到,成为一个在灿烂霞光里凯旋的神圣骑士,成为自己的梦想。 梦想是女人最重要的消费品,是对那些文治武功战天斗地出生入死的男人们最为昂贵的定情索礼。 在这里,“女性”这个词已很大程度上与“灵性”或“神性”的词义重叠。在性的问题上,历史似乎让灵性或神性更多地向女性汇集,作为对弱者的某种补偿。因此,女权运动从本质上来说,是心界对物界的征服,精神对肉体的抗争,爱情对色欲的平衡——一切对物欲化人生的拒绝,无论出自男女,都是这场运动的体现。至于它的女性性别,只能说是历史遗留下来的一个不太恰当的标签。它的胜利也决不仅仅取决于女性的努力,更不取决于某些词不达意胡乱做秀的女权闹腾。 七 人在上天的安排之下获得了性快感,获得了对生命的鼓励和乐观启示,获得了两性之间甜蜜的整合。上帝也安排了两性之间不同理想的尖锐冲突,如经纬交织出了人的窘境。上帝不是幸福的免费赞助商。上帝指示了幸福的目标但要求人们为此付出代价,这就是说,电磁场上这些激动得哆哆嗦嗦的小铁屑,为了得到性的美好,还须一次次穿越两相对视之间的漫漫长途。 人既不可能完全神化,也不可能完全兽化,只能在灵肉两极之间巨大的张力中燃烧和舞蹈。“人性趋上”的时风,经常会养育一些功成名就律身苛严的君子淑女;“人性趋下”的时风,会播种一些百无聊赖极欲穷欢的浪子荡妇。他们通常从两个不同的极端,都感受到阳痿、阴冷等等病变,陷入肉体退化和自然力衰竭的苦恼。这些灭种的警报总是成为时风求变的某种生理潜因,显示出文化人改变自然人的大限。 简单地指责女式的性而上或者男式的性而下,都是没有意义的,消除它们更是困难——至少几千年的文明史在这方面尚未提供终极解决。有意义的首先是揭示出有些人对这种现状的盲目和束手无策,少一些无视窘境的欺骗。这是解放的真正起点。 解放者最大的敌人是自己,是特别乐意对自己进行的欺骗——这些欺骗在当代像可口可乐一样廉价和畅销,闪耀着诱人光芒。 1993年8月 *最初发表于1994年《读书》杂志,后收入随笔集《性而上的迷失》,已译成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