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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喝水与历史 (第2/2页)
。 几乎是出于同样原因,在漫长的历史上,学历再低的乡村农民,也大多懂得一些草药土方或推拿技巧,好像中国的成年农民都是半个郎中,碰到小病一般不用他求——这种几乎百草皆药和全民皆医的现象,为农耕社会里民间知识的深厚遗存,虽对付不了某些大病难疾,也有其自身局限性,但作为一种成本极为低廉的医药普及,曾帮助中国人渡过一个个难关。即使在改革开放的转型阵痛期,承受着医药价格高涨的中国人,尤其是缺乏公共保健福利的广大农民,如果没有残存的医药自救传统,包括没有喝开水的好习惯,病亡率的大大攀升恐难避免。可惜的是,这种受古人之赐的隐形实惠,倒是被很多现代人盲视。有些享有保健福利的上层精英,不过是读了几本洋书(肯定不包括《水母与蜗牛》等)就大贬中医中药,更让人吃惊不小。 不过,福祸相因,利弊相成,喝开水未必就没有恶果? 人的寿命很长,人口数量很多,在一定条件下就不会好事变坏事?比方说,中国没有欧洲十五世纪前一次次流行病疫造成的人口大减,但也可能因此而丧失了欧洲十六世纪以后科学技术发明的强大动力——从某种意义上说,发明浪潮不过是对人力稀缺的补偿和替代。又比方说,中国古人避免了放血、灌肠、禁食一类瞎折腾,但人口强劲繁殖又构成巨大人口压力,构成了巨大的粮食危机,从而使重农主义势在必行。再往下走一步,从重农主义出发,安土重迁、农尊商贱、守旧拒新、家族制度等等都变得顺理成章。一旦粮食出现缺口,人命如草、官贪匪悍、禁欲主义、战祸连绵等等也就难以避免……这样想下来,足以让人心烦意乱和不寒而栗。十七世纪末,一些传教士从空荡荡的欧洲来到中国,觉得中国人吃肉太少,委实可怜。他们不知道,如果不是流行病疫使欧洲人口减至六千万以下,欧洲哪有那么多荒地来牧牛放马?另一位名叫卡勒里的神父,惊讶地发现中国人比马贱,官员们不坐马车而坐人轿,“轿夫的一路小跑竟如鞑靼小马”。他不知道,当这个国家的人口从清代初期的一亿再次爆炸到三亿多(有一说是四亿多),远远超出了农业生产力的承受极限,饿殍遍地,民不聊生,人命是没法珍贵得起来的,人道主义也就难免空洞而遥远。一旦陷入这种困境,不管有多少好官,不管有多少好主义,社会离灾荒和战乱这一类人口剪除大手术不会太远,脚夫们大汗淋漓又算得了什么? 面对危机的社会,思想家们能诊断出各种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祸因,但是否漏诊了人满为患这一条更为深远之因?是否漏诊了导致人满为患的各种条件——包括喝开水这一伟大而光荣的创造? 在人满为患的刚性条件之下,光是吃饭这一条,就不可能不使各种社会矛盾尖锐化和灾难化。如果没有控制人口之策(如计划生育、独身主义等等),如果也没有增加食品之策(如江河治理、增产化肥、发明杂交水稻等等),诸多制度层面的维新或革命,诸多思想层面的启蒙或复古,终究只有治标之效,只是隔靴搔痒和事倍功半,甚至左右俱失和宽严皆误,一如十九世纪以前的西方医学:纯属“无聊的胡闹”。 端起水杯的时候,想起这些纷纭往事,一口白开水也就变得百味交集了,为历史上的成功者,也为历史上的失败者。 2003年6月 *最初发表于2003年《读书文摘》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