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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关于社会与历史》:完美的假定 (第6/6页)
诗痴);理想是美丽,美丽容易导致疯狂(比如爱痴);理想是自由,自由容易导致疯狂(疯者最大的特点是失去约束和规范)。理想者的疯狂通常以两种形态出现:一是“文革”,二是尼采。“文革”是强者的疯狂,要把人民造就成神,最后导致了全民族的疯狂。尼采是弱者的疯狂,把人民视为魔,最后逼得自己疯狂。“他们想亲近你的皮和血”,“他们多于恒河沙数”,“你的命运不是蝇拍”……尼采用了最尖刻的语言来诅咒自己的同类。这种狂傲和阴冷,后来被欧洲法西斯主义引申为镇压人民的哲学,当然事出有因。 尼采毫不缺少泪水,毫不缺少温柔和仁厚,但他从不把泪水抛向人间,宁可让一匹陌生的马来倾听自己的号啕。我也许很难知道,他对人民的绝望,出自怎样的人生体验。以他高拔而陡峭的精神历险,他得到的理解断不会多,得到的冷落、叛卖、讥嘲、曲解、陷害,也许超出了我们的想象。他最后只能把全部泪水倾洒一匹街头瘦马,也许有我们难以了解的酸楚。马是他的一个假定,一个精神的√-1,也是他全部理想的接纳和安息之地。他疯狂是因为他无法在现实中存在下去,无法再与人类友好地重逢。 他终究让我惋惜。孤独的愤怒者不再是孤独,博大的悲寂者不再是博大,崇高的绝望者不再是崇高。如果他真正透看了他面前的世界,就应该明白理想的位置:理想是不能社会化的;反过来说,社会化正是理想的劫数。理想是诗歌,不是法律;可作修身的定向,不可作治世的蓝图;是十分个人化的选择,是不应该也不可能强求于众强加于众的社会体制。理想无望成为社会体制的命运,总是处于相对边缘的命运,总是显得相对幼小的命运,不是它的悲哀,恰恰是它的社会价值所在,恰恰是它永远与现实相距离并且指示和牵引一个无限过程的可贵前提。 在历史的很多岁月里,尤其是危机尚未震现的时候,理想者总是一个稀有工种,是习惯独行的人。一个关怀天下的心胸,受到一部分人乃至多数人乃至绝大多数人的漠视或恶视,在他所关怀的天下里孤立无援,四野空阔,恰恰是理想的应有之义。一个充满着漠视和恶视的时代,正是生长理想最好的土壤,是燃烧理想最好的暗夜,是理想者的幸福之源——主说:你们有福了。 美好的日子。 我呼吸着自由的空气,走入了熙熙攘攘的街市,走入了陌生的人流,走入了尼采永远不复存在的世纪之末。我走入了使周围的人影都突然变小了的热带阳光,记起了朋友的一句话:我要跳到阳光里去让你们永远也找不到我。我忘不了尼采遥远的哭泣。也许,理解他的疯狂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是理解人的宿命。理解他写下来但最终没有做下去的话,更是不容易的——那是理解人的全部可能性。 在《创造者的路》一文中,他说:他们扔给隐士的是不义和秽物,但是,我的兄弟,如果你想做一颗星星,你还得不念旧恶地照耀他们。 1995年10月 附注:有关争议及后续反应 《完美的假定》引来文坛争议。如《作家》杂志一九九六年第四期一篇题为《商品化与消费化:文化空间的拓展》的对话录中,刘心武说:“韩少功提出的一个见解还是值得考虑的,他认为知识分子的使命就是批判,批判工作是无论任何时代,任何地点,天然应该进行的,知识分子就应该站在俗世的对立面上,不管如何都应该按一种最高的标准来评价社会,应该给社会一些最高的原则。”张颐武说:“恐怕不能像韩少功这样做一种比较机械的理解……我觉得张承志、韩少功等人的困境在于,他们都对自己的运作方式,自己受到欢迎的情况,自己与市场的极为微妙的互动关系还缺少或根本没有反思,这样,他们的自信、自傲、唯我独醒,就不可避免地带有独断的色彩和专制的味道。张承志、张炜、韩少功,绝对否定世界,而绝对肯定自己。”刘心武又说:“他们对崇高的追求,首先就是以对自我的肯定为前提,来否定他人,这是很奇怪的,这在现代的世界上很少了。”笔者对此感到奇怪,遂致信《作家》编辑部:“我得说明一下,这些不是我的观点,不知刘心武先生引述的观点是从哪里来的。”该信发表以后,张颐武与刘心武都无答复,但随后张颐武发动的“马桥风波”风生水起。张颐武在《为您服务》报上指控笔者《马桥词典》“从内容到形式完全照搬”他人之作,《文汇报》、《羊城晚报》等数十家报刊及中央电视台据此开始报道“剽窃”、“抄袭”、“照搬”事件。 *最初发表于1996年《天涯》杂志,后收入随笔集《完美的假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