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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第5/5页)
老太太大半夜不去睡觉,一个人在这黑屋子里待着,不知想干吗。 “你为什么不把我交出去?”我忍不住问道。素姐的举动实在太奇怪了。刚才我们俩在黑暗中,连脸都没见过,只说了两句话,她就决定包庇一个深夜闯入不知底细的人?为什么? “我记得你刚才说,要帮我申冤和了结心愿。”素姐的语气特别平淡,没有升降调,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简直像是一盘没放盐的水煮白菜。 我尴尬地抓了抓头:“我那是吓坏了信口胡说,您可别在意。”素姐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她的语调太平了,我判断不出来她到底是当真了还是在讽刺我,只得说道:“您就不担心我是坏人?” “你的口音是北京的。一个北京人,不远千里跑到成济村,一定是别有所图,而且所图非小。你是不是坏人我不清楚,但只要知道你跟成济村过不去,就够了。” 我不得不承认,老太太的思路清晰得很,仅从口音就推断出这么多东西来。我仔细端详素姐的脸,觉得她的神态淡然中带些古怪,可我又说不上哪里别扭。 “那,需要我帮您申什么冤?”我鼓起勇气问。老太太却没接这个话,反问道:“你先说说,你为什么会闯进这里来?”我略作思忖,把老朝奉之事隐去,只说是北京的记者,和钟爱华来曝光古董造假作坊。素姐面无表情地说道:“这不是真话,我听得出来。”我不知自己是哪里露出破绽,一时有些尴尬。素姐忽然又道:“你我萍水相逢,不知底细,确实不该一见面就坦诚相待。罢了,本也该是我先自报家门的。” 一边说着,素姐慢慢走回到工作台前,坐在椅子上,伸手从旁边架子上拿起一件素坯。这是个小碗,还没上釉。素姐左手四指擎住碗底,先旋了一圈,右手从淡红色槽旁拿起一管勾笔,蘸饱颜料,开始在碗上勾画。她的手法极为熟稔,手腕一抖,转瞬之间,小碗上就多了数朵寒梅。她把小碗放到右手边完工的木板上,前后不过一分多钟。 “如何?”素姐问。 “碎梅能这么一气呵成点成的,可不多见。”我心悦诚服地赞叹道。 素姐刚才勾的,叫作碎梅,是瓷饰里比较难画的一种。牡丹、芭蕉、荷莲、菊花等花饰,皆是粗叶宽瓣,唯有梅花短碎而细,不易勾画;而且瓷器色料性沉粘,笔锋稍有迟疑,颜色便会滞聚一团。所以绘制梅饰,特别考较细处运笔的功力。俗话说庸手画梅,高手点梅,一字之差,境界差之甚远。想看一个人的素画功力,让他画出梅花来就知道——这屋子里光线很差,老太太六十多岁,落笔却一点没受影响,真可谓是个中高手。 素姐听我这么一说,略觉意外:“哦,看来你也懂瓷。”说到这里,她又点了点头,似乎自己想明白了,“既然敢深夜闯瓷器作坊,自然对这些多少懂点。”我毕恭毕敬地答道:“只是一点粗浅知识,不入方家法眼。” “不入法眼?确实,你所作所为,是入不了我的眼呐。” 素姐缓缓转过脸来,睁大了双眼。我突然呆在原地,如受雷击——微茫的光线中,我看到她双眼中的瞳孔泛白,全无神采。 素姐竟是个双目失明的盲人! 难怪这屋子里漆黑一片连灯都不用开,难怪她在黑暗中能“看到”我的所有动作。她不是看,是听出来的。 可我简直不敢相信,刚才那纯熟精密的勾饰技法,居然是一个瞎子画出来的。 要知道,盲人画画不稀奇,但给瓷器勾饰则是另外一回事。立体的胎坯不同于平面宣纸,勾笔也不同于毛笔,釉料的性质与墨质更是大不相同。釉上彩是一种勾法,釉下彩是一种勾法,纹饰怎么搭配,比例曲度怎么调,颜色怎么抹,动笔前都得胸有成竹,勾的时候还得随时调整。 一个盲人能做到这些,她得对勾饰和瓷器熟到什么程度啊? 素姐见我半天没说话,又拿起一个胆瓶,在手中旋了几圈摸准了器型,挥笔勾画,一会儿工夫一幅松鹤图便呈现在瓶上。庸手瓶上作画,往往时涂时抹,而素姐的运笔毫不停滞,极为流畅,仿佛一切都已经重复了千百遍,烂熟无比,当真是神乎其技。 “我在顺州汝瓷研究所待了几十年,这么多年来,我只钻研瓷饰。你把一件事重复几十年,就算想忘都难了——卖油翁怎么说的?惟手熟耳。”